宋照白将茶杯轻轻推到谢还明面前，谢还明向来不会拂人好意，修长手指玲珑如玉石，端起细腻的薄胎白瓷茶杯之时，竟比那瓷釉还要白上半分。
宋照白看着他，笑意盈然的眸中情绪沉寂如冬雪，竟显得有些凉。
“谢还明，跟我走吧。”
谢还明愣了一下，一时没反应，也许是看出了谢还明的出神，宋照白恍然垂下眼，又自嘲般笑了笑，轻道：“看来我才是糊涂的那一个。”
谢还明回过神，看见宋照白握紧手中茶杯，指尖微微泛着白，薄胎白瓷绘有青碧山水，茶汤浅绿如一汪翠玉。
他的神色黯然，眼角眉梢的冷淡压过温和之意，月冷如冰。
谢还明却像是不解其中深意一般，闻言笑了一下，眉目间染着静谧的晨光，明明笑得恣意，气质却好像十分淡然，仿佛易散的行云，向来随心，从来随意。
“和你一起走？
照白，原来你也是三殿下的拥趸啊。”
他说完像是觉得好笑，兀自又笑了一会，说：“照白，你这话说得和私奔似的。”
“三皇子和世子私奔——话本都不敢这么写，说出来都叫人觉得荒唐。”
宋照白闻言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，茶水入口微涩，清苦寂然，回甘却又有淡淡花香。
“千山一碧”是谢还明最喜欢的茶，虽然他茶艺精湛，但其实并不太喜欢喝茶，多数时候也都是给谢还明泡的茶。
“确实荒唐。”
他轻声说。
谢还明也跟着喝了茶，然后轻飘飘揭过了这个话题，笑叹道：“照白啊，你这茶艺是越发精湛了，‘千山一碧’也只有在你手里才有它的风味。”
宋照白与他对视一眼，默然片刻后默契地笑了，调侃道：“也许我该说荣幸之至？”
“你当然应该感到荣幸了。”
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，带着仿若少年的意气风发与恣意潇洒，连挑起的笑意都像是明朗的高天与烈阳。
他说完话音一转，又说：“好不容易聚一回，怎么能没有酒呢？”
宋照白本来笑着想拒绝，却留意到谢还明苍白的唇色，像是想到了什么，面上笑意散了个干干净净，他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的人，问：“你又头疼？”
谢还明避而不答，轻车熟路地转移话题：“碧华君子不也不爱喝茶吗？
今天……谢还明，你又头疼。”
宋照白这回的语气肯定，不等谢还明说完，蹙眉起身走到谢还明身后，那双本应抚琴泡茶的手按上了谢还明的太阳穴。
“谢昧行，你怎么总是不把自己当回事？”
他的语气不善，连谢还明的字都不叫了，连名带姓一起喊，听起来分外气恼。
茶香弥漫的碧水间内，晨光透过窗纱照射进来，连素洁雅致的青花瓷器、沉香的古木色桌椅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。
窗棂疏影，清光倾落。
宋照白没等到谢还明回话，收敛了愠怒的神色，有些担忧地垂眼看向谢还明。
就见金尊玉贵的三殿下微微阖着眼，外袍绣的金线流淌着金色的流光，他半边脸浸在朦胧光晕里，唇边是很浅的笑意，仿佛云端醉梦的神明。
“又有什么时候不疼呢？”
他问。
宋照白的手一顿，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。
“你都这样了……”他想说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，又被他咽回了肚里，于是满心满意都是苦涩与不甘。
——为什么还是不肯和我走？
谢还明轻轻拂开他的手，抬眼的时候笑了笑，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，却只是说：“这不一样，照白。
‘郁金’酒性不烈，我喝一点就好了，我只喝一点。”
他说着用手比了比一点大概多少。
“喝醉了就不疼，那你酒醒之后怎么办？
酒醒之后只会更难受。”
宋照白没有半点松口，被拂开之后也就顺势坐下了，碧华君子的神色是旁人从未见过的冷，温和笑意早己荡然无存。
“我还当来了你这能随心一些，谁料照白你也学会见录那一套了。”
谢还明佯怒道，连脸上惯常的笑意都不见了。
谢还明的长相本就有些冷，只是他性子向来疏朗恣意，才将眉目间那三分风流凸显出来，生气时面上笑意全无，便如覆凝霜，带着些雪似的冷寂之气。
纵然宋照白知道眼前这人的怒意是装出来的，也知道眼前这人就是掐准了这样便能达成目的，却还是因他的神色晃了下神。
——他实在不想再见到那一幕了。
“谢昧行……”宋照白看着他，最终还是妥协般松了口，说：“……就一点点。”
达成目的之后谢还明立刻便露出了笑意，笑吟吟说：“照白啊，还是你待我好。”
“见录那丫头就是太死板了。”
他边说边摇头，做出一副十足的无奈痛惜神色。
宋照白暂时不想看见这一副志得意满还要卖乖的神情，于是冷冷道：“我下去给你拿坛‘郁金’。”
“怎敢劳烦碧华君子……”可惜没等他说完，向来待人有礼的碧华君子己经推门离开了。
等人走之后谢还明也懒得装了，他单手撑着头，手边的“千山一碧”到现在还是原样，刚刚他喝的那口基本等于没喝，就是做个样子罢了。
茶水提神，他现在头痛得很，压根不需要再提神了。
旁人只知道他这头疼的毛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，在宫里锦衣玉食地养着，却反而越来越严重，几乎到了无时无刻不疼的地步。
他夜里难以入睡，所以他宫中婢女规矩学得最好，为的就是不会吵醒好不容易睡下的谢还明，而他早上起不来，说到底也是因为头疼。
但是他知道这压根不是什么娘胎里带出来的病。
他的酒量很差，所以他喜欢喝酒，企图醉后能暂时忘却如影随形的痛苦。
宋照白回来的时候谢还明正在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鹤颈瓶中的仙客来。
青瓷温润，花纹清秀，兔耳般的仙客来亭亭玉立，宛如仙客翩翩而至。
三殿下一只手负在身后，半弯着腰轻捻着一片花瓣，有一种说不出的悠闲自得。
“还真是看不出来三殿下受苦痛所扰。”
他应是在离去的时候便调整好了心态，于是开口便又带了笑意。
谢还明首起身，玩心一起，故作虚弱地揉了揉太阳穴，神情恹恹地问：“酒呢？”
宋照白见他这样，近乎本能想关心，回过神又微微蹙眉说：“别来这套，给你带了。”
“果然是‘郁金’啊。”
谢还明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酒香，故作恹恹的神色霎时明朗起来。
宋照白无端想到了云开雾散后的秋天，那是爽朗的天与清凉的风。
连他眉目间切实存在的苍白病气都被衬成了天边的流云，仿佛随时都会散去。
他神色复杂地给谢还明斟了杯酒，还不忘嘱咐：“记得少喝些。”
“世子大人还舍不得一坛‘郁金’么？”
谢还明笑吟吟地问，然后仰头喝了一杯。
宋照白并不回答，他看着谢还明一杯杯下肚，脆弱的脖颈上喉结滑动，那人向来带着些狡黠的眼眸逐渐迷离，却笑得开怀。
他知道这人的酒量不行，所以抬手拦了一下他，说：“谢还明，你喝醉了。”
他这么说着又有些无奈。
哪有人大清早喝醉酒的？
他看见三殿下恋恋不舍地放下酒樽，醉意朦胧的眼盯着还未喝完的半杯酒水，然后艰难地别开眼，居然听话没有再喝。
宋照白看他这一副迷糊样，犹豫片刻，试探着又问：“谢还明，我带你离开京城好不好？”
三殿下迟钝地眨眨眼，似乎思考了一下这话的意思，然后果断拒绝：“别闹。”
“我是醉了又不是傻了。”
谢还明慢悠悠走到屏风后头，精致的花鸟屏风后是一张床，是宋照白专门给他准备的，他平时在梧桐楼喝完酒都会在这小憩片刻，以免入宫后被见录那丫头看出不对劲。
“我先睡个回笼觉。”
宋照白叹了口气，转身离开时也不忘把剩余的酒带走。
有一回他以为谢还明是真的睡了，一时疏忽忘记把酒带走，回来时就发现那坛酒己经空了，而谢还明这人在床上呼呼大睡，用不着隔天就发起了烧。
宋照白知道谢还明不好入睡，走的时候也很小心。
谢还明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光线似乎没什么变化，看起来他睡得并不久。
窗子没开，宋照白应该是怕他着凉，于是室内全是未散的酒气，但他分明在这酒气后嗅到了“千山一碧”的清香。
他打开窗，待酒气渐渐散去后，那独特的清香愈发明显，他起身走到插着仙客来的鹤颈瓶前，片刻后，他迟疑地低下头，验证什么猜想似的，鼻尖抵在花瓣上，轻轻嗅了嗅。
于是掩盖在“郁金”后面的味道明显了许多。
这味道很像“千山一碧”，却淡得很，在“郁金”的掩盖下几乎闻不见，更别提还有仙客来的花香遮掩。
谢还明微微垂着眼，长睫投落一小片阴影，眼底眸光便显得暗淡了些，幽深如寒潭，凉得像浸在寒潭里的冷玉。
谢还明认得这气味。
——梦浮生。
“浮生若梦，为欢几何”。
这是宋照白的地界，不可能有别人能来到碧水间给他下什么药。
他垂着眼喃喃道：“时候终于要到了吗？”
他在这里真的待了太久了，久到几乎快要忘记这个世界的虚假，也快要忘记他其实只是个外来者。
梦浮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。
这是与那人约好的，不可由此世之人复刻的暗号。
“渐生……”他的这话几不可闻，语气淡淡，轻易便散在空气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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